自从陛下登基,国家太平昌盛,已有十多年了,神威遍及四方,各国使者前来朝拜,国家粮仓日益充实,国土日益宽广。然而,我认为如今道德和仁义仍然不笃厚,为什么呢?因为朝廷对待臣子的态度还不够诚信。虽然陛下在贞观初期勤于政务,有一个好的开头,但却没能做到善始善终。贞观初年,陛下听到好的意见就很惊喜,后来的八九年间,仍然乐于接受意见。可是,从那之后,陛下您渐渐讨厌直言,有时即使勉强接受,也不像早年那般纳谏如流了。因此,忠正的大臣,逐渐为了避免触犯您不敢直言;而那些奸佞之人,正好大肆发挥他们巧舌如簧的本领。他们诬陷与朝廷同心同德的人滥用职权,中伤直言进谏的人诽谤朝政。说一个人结党营私,即使他忠诚中正也会让人觉得可疑;说一个人大公无私,即使他弄虚作假也不会遭受责备。所以刚强正直的人害怕玩忽职守的罪名,忠诚正直的人担心诽谤朝廷的恶名。于是正直的忠臣不能完全陈述自己的想法,朝中重臣也不能与之奸佞之人辩是非。圣上被迷惑视听,治国之道被堵塞,妨碍国事损害德业,原因就在这里吧?因此孔子说“厌恶那些口齿伶俐、毁灭国家和家庭的人”,大概说的正是如今的情形吧。
且君子小人,貌同心异。君子掩人之恶,扬人之善,临难无苟免,杀身以成仁。小人不耻不仁,不畏不义,惟利之所在,危人自安。夫苟在危人,则何所不至?今欲将求致理,必委之于君子;事有得失,或访之于小人。其待君子也则敬而疏,遇小人也必轻而狎。狎则言无不尽,疏则情不上通。是则毁誉在于小人,刑罚加于君子,实兴丧之所在,可不慎哉!此乃孙卿所谓“使智者谋之,与愚者论之,使修洁之士行之,与污鄙之人疑之,欲其成功,可得乎哉?”夫中智之人,岂无小惠?然才非经国,虑不及远,虽竭力尽诚,犹未免于倾败;况内怀奸利,承颜顺旨,其为祸患,不亦深乎?夫立直木而疑影之不直,虽竭精神,劳思虑,其不得亦已明矣。
况且君子和小人,外表一致,内心不一。君子宽容别人的缺点,表扬别人的优点,危难之时决不苟且偷生,即使牺牲生命也要成就仁义。小人不知羞耻,不讲仁德,不知敬畏,不守信义,只知唯利是图,诬陷别人于危险境地自己却苟安于世。如果将重任推给小人,那么他什么事做不出来?现在,朝廷治理国家,将重任委托给君子,可是如果政务有所偏差,就向小人打探情况。对待君子,尊敬却很疏远;对待小人,轻视却又亲近。亲近小人,那么小人就会口蜜腹剑;疏远君子,那么朝廷就得不到实情。所以,诋毁别人名誉的权力实际掌握在小人手中,而受到刑罚处置的总是君子,这关系到国家的安危,陛下不可不慎重啊!这就是孙卿所说的:“让有智慧的人谋划,那么愚蠢的人就会议论;让品行高洁的人实行,那么卑鄙的人就会怀疑,要想事情成功,怎么可能呢?”具有中等智慧的人,怎能没有小的智慧呢?但是他们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,缺乏深谋远虑,即使竭尽全部能力和忠诚,仍然难免失败。更何况心怀奸邪私利,处处阿谀逢迎的小人呢?这些人难道不是国家的祸患吗?树立直的木头,却怀疑影子不直,这样,即使竭尽精神和思虑也不能成功,这事已经很明显了。
夫君能尽礼,臣得竭忠,必在于内外无私,上下相信。上不信,则无以使下,下不信,则无以事上,信之为道大矣。昔齐桓公问于管仲曰:“吾欲使酒腐于爵,肉腐于俎,得无害霸乎?”管仲曰:“此极非其善者,然亦无害于霸也。”桓公曰:“如何而害霸乎?”管仲曰:“不能知人,害霸也;知而不能任,害霸也;任而不能信,害霸也;既信而又使小人参之,害霸也。”晋中行穆伯攻鼓,经年而弗能下,馈间伦曰:“鼓之啬夫,间伦知之。请无疲士大夫,而鼓可得。”穆伯不应,左右曰:“不折一戟,不伤一卒,而鼓可得,君奚为不取?”穆伯曰:“间伦之为人也,佞而不仁,若使间伦下之,吾可以不赏之乎?若赏之,是赏佞人也。佞人得志,是使晋国之士舍仁而为佞。虽得鼓,将何用之?”夫穆伯,列国之大夫,管仲,霸者之良佐,犹能慎于信任、远避佞人也如此,况乎为四海之大君,应千龄之上圣,而可使巍巍至德之盛,将有所间乎?
如要君王尊礼,臣下尽忠,就必须内外无私,君臣之间相互信任。君主不相信臣子,就不会任用臣子;臣子不信任君主,就不会尽心侍奉君王,信任对于治理国家至关重要。过去,齐桓公对管仲说:“我使酒在酒器中变坏,肉在锅中腐烂,这样做对治国就无害了吧?”管仲说:“这样做不好,但对治国也无害。”齐桓公问:“那么什么会危害国家呢?”管仲说:“不能识别人才,识别了却不任用,任用了却不信任,信任了却又让小人从中挑拨,这些都会危害国家。”晋国的中行穆伯攻打鼓这个地方,一年都攻克不下,馈间伦说:“鼓这个地方的百姓,我是知道的。不必兴师动众,出兵打仗,我就可以攻下鼓这个地方。”穆伯没应答,左右的官员说:“不用一兵一卒,就可以得到鼓,为什么不听馈间伦的意见呢?”穆伯说:“馈间伦的为人,奸诈不仁义。如果他夺取了鼓地,我能不赏他吗?如果赏赐了他,不是在赏赐奸邪小人吗?如果让小人得志,那就是让晋国的人放弃仁义而宣扬奸邪。即使得到了鼓地,又有什么用呢?”穆伯,是战国时的大夫,管仲,是霸主的得力助手,他们都能够如此地重视信用,疏远小人,更何况大唐的天子效仿古代的圣德明君,便可使大唐基业达到鼎盛,又怎么会出现危机呢?
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杂,必怀之以德,待之以信,厉之以义,节之以礼,然后善善而恶恶,审罚而明赏。则小人绝其私佞,君子自强不息,无为之治,何远之有?善善而不能进,恶恶而不能去,罚不及于有罪,赏不加于有功,则危亡之期,或未可保,永锡祚胤,将何望哉!
太宗览疏叹曰:“若不遇公,何由得闻此语!”
要使君子小人判然有别,是非分明,君王必须用恩德来安抚他们,用诚信来对待他们,用道义来勉励他们,用礼仪来节制他们,然后表扬善行,摒除劣迹,谨慎处罚,明白赏赐。如果这样做,小人就会无处藏身,君子就会自强不息,推行无为而治的治国方针,就为期不远了。如果表扬善行却不能发扬善行,摒弃劣迹却不能杜绝恶行,刑罚不加诸有罪的人,赏赐不加诸有功之臣,那么危亡之期也许就要到来,使子孙后代永远享受昌盛国运、永享太平,还有什么指望呢?
唐太宗看过奏疏后,感叹道:“如果不遇到魏徵,我怎么可能听到这样的肺腑之言呢?”
太宗尝谓长孙无忌等曰:“朕即位之初,有上书者非一,或言人主必须威权独任,不得委任群下;或欲耀兵振武,慑服四夷。惟有魏徵劝朕‘偃革兴文,布德施惠,中国既安,远人自服’。朕从此语,天下大宁,绝域君长,皆来朝贡,九夷重译,相望于道。凡此等事,皆魏徵之力也。朕任用岂不得人?”徵拜谢曰:“陛下圣德自天,留心政术。实以庸短,承受不暇,岂有益于圣明?”
唐太宗对长孙无忌等大臣说:“我刚刚即位的时候,有许多人上书建议。他们有的要我独揽大权,不要重用臣下;有的要我加强兵力,以使四方少数民族威慑臣服。只有魏徵劝我‘减少武功,提倡文治,广施道德仁义,只要中原安定了,远方异族自然会臣服’。我听从了他的建议,终于使天下太平了,边远地区异族的首领都前来朝贡,四方各个民族的人派人前来源源不断。这一切都是魏徵的功劳。我难道不是用人有道吗?”魏徵拜谢说:“这是因为陛下圣德,用心政务所致,我才疏学浅,承受圣意尚且力不从心,怎么会对您有这么大的帮助呢?”
贞观十七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《传》称‘去食存信’,孔子曰:‘民无信不立。’昔项羽既入咸阳,已制天下,向能力行仁信,谁夺耶?”房玄龄对曰:“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,谓之五常,废一不可。能勤行之,甚有裨益。殷纣狎侮五常,武王夺之;项氏以无信为汉高祖所夺,诚如圣旨。”
贞观十七年,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:“《左传》上说:‘宁可不要粮食也要保持百姓对国家的信任。’孔子说:‘百姓不信任国家,便不能立国。’从前,楚霸王项羽攻入咸阳,已经控制了天下,如果他能够努力推行仁政,那么谁能和他争夺天下呢?”房玄龄回答说:“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,称为五常,废弃任何一项都不行,如果能够认真推行这五常,对国家是大有益处的。殷纣王违反五常,被周武王灭掉;项羽因为无信,被汉高祖夺了天下。陛下之言极是。”